外交记忆 | 同阿拉法特在一起

作者简介   

王昌义 1936年出生于江苏扬州；1960年在外交学院毕业后，进入外交部，先后在西亚非洲司、新闻司和驻外使馆工作，历任科员、副处长、处长；1982年任新闻司副司长；1983年至1989年先后任中国驻吉布提和驻叙利亚大使，1989年至1993年任西亚北非司司长，1993年至1995年任外交部部长助理，1995年至2000年任中国驻以色列大使。

1989年初，我奉命从叙利亚回国，出任外交部西亚北非司司长，接触到巴勒斯坦事务，也与阿拉法特见过面，从中感受到中巴两国人民的深厚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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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来对阿拉法特并没有什么了解，只是在叙利亚工作时，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传闻，有两件事印象比较深刻。

一件事是当时阿拉法特同叙利亚关系恶化，巴勒斯坦内部6个反对阿拉法特的组织常驻在叙利亚。阿尔及利亚总统沙德利谋求通过在阿尔及尔召开巴勒斯坦全国委员会会议，促成巴勒斯坦各派和解。对此，阿拉法特向沙德利表示，为使会议成功，他不会利用这次会议作为攻击叙利亚的讲坛。沙德利很赞赏阿拉法特这种顾全大局的态度。

另一件事是阿拉法特为了改善自己在巴勒斯坦内部和国际上的处境，采取了灵活的态度。在争取巴勒斯坦各派和解的同时，他对外加强同埃及、阿尔及利亚、突尼斯等阿拉伯国家的关系；努力缓和同叙利亚、约旦的紧张状态；发展同苏联的关系，又不过分接近，以免关上同美国接触的大门。

我到亚非司工作以后，曾4次见到阿拉法特。第一次是在1989年6月25日。此前，巴方提出阿拉法特拟于当年五六月间访华，强调中国、朝鲜、越南是他出任总统后第一批出访的国家。由于当时中国国内的原因，未能同意巴方提出的日期，阿拉法特只好先访朝鲜和越南。

6月25日上午，阿拉法特于赴朝鲜途中在北京机场作了短暂的停留。杨福昌部长助理和我去机场接送。他乘坐的飞机很小，是伊拉克提供的，只有十来个座位。阿拉法特身穿墨绿色军装，头缠黑白格头巾，快步走下飞机，同我们一一握手，到贵宾室休息、寒暄一会儿后，就登机离京了。

次日下午，阿拉法特从朝鲜经北京赴越南。原定由我去机场照料，但因他的专机飞行许可事先未能办妥，我们便改变计划，将他接到钓鱼台国宾馆18号楼下榻。他改于27日下午离开北京赴越南。

作者（左三）同阿拉法特在突尼斯巴解总部

我第三次见到阿拉法特，是在突尼斯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总部。1989年9月，我陪同钱其琛外长访问突尼斯。考虑到中巴友谊，中国外长来突尼斯，自然要拜访阿拉法特。他的总部位于突尼斯的一处僻静街区，安全保护措施比较严密。我们一行数人进屋以后，他走上来同我们一一握手、拥抱。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像是刚经过长途旅行。果然，他落座后就说，刚去西非调解塞内加尔和毛里塔尼亚的边界纠纷。

1990年11月，我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访问伊拉克时，第四次见到阿拉法特。那年8月，伊拉克出兵占领科威特，引发了海湾危机。在此问题上，阿拉伯国家的立场差别很大。阿拉法特同情和支持萨达姆，处境孤立。当时，他正在巴格达。他的精神饱满，滔滔不绝，同中国代表团会晤持续了一小时。

后两次会见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阿拉法特极力推动和捍卫巴勒斯坦人民的正义事业，既坚持原则，又不失灵活。在同美国对话方面，1988年底，他就表示接受美国提出的“放弃恐怖主义，承认以色列生存”的前提条件，同美国开始对话，但进展很不顺利。在介绍巴美关系时，他强调巴勒斯坦要争取保持对话势头，但对话应在巴解组织是巴勒斯坦人民代表的基础上进行，巴解组织和巴勒斯坦人民有权要求实现独立。

当时，埃及总统穆巴拉克正在推动巴以对话。阿拉法特表示同意在国际会议范围内同以色列对话，但应明确对话基础——巴勒斯坦人民的自决权，明确巴勒斯坦人民的代表应由被占领土内外的巴勒斯坦人组成，不能只是被占领土内的巴勒斯坦人。

以色列总理沙米尔曾提出在被占领土上举行选举，实现巴勒斯坦自治。阿拉法特认为沙米尔的目的是要绕开巴解组织、绕开领土问题。他强调，巴解的态度是同意选举，但应有联合国监督，参照纳米比亚模式，同时选举应是整个和平进程的一部分。

1990年海湾危机爆发，阿拉法特主张将巴勒斯坦问题同解决海湾危机问题挂钩，这在当时的形势下显然是不现实的，但也反映出他生怕巴勒斯坦问题被“边缘化”，试图利用一切机会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急迫心情。

阿拉法特善于演说，讲话富有感染力，极具鼓动性。他经常列举大量事实和数字，揭露以色列的迫害行径，讲述巴勒斯坦人民的悲惨境遇，而且常常连珠炮似的发出责问：布什为何干涉中国国内的事务，而不管被占领土内巴勒斯坦人民的悲惨遭遇？纳米比亚选举模式为何只适用于纳米比亚，而不适用于巴勒斯坦？美国在海湾危机时强调要按国际法办事，而在巴勒斯坦问题上为何就不强调遵循国际法？为何强调执行安理会660号决议（指要求伊拉克立即无条件从科威特撤军），而不强调执行安理会242号决议（指要求以色列撤出占领的阿拉伯领土）？

阿拉法特精力充沛，忘我工作。他在突尼斯会见我们之前，已在一周内两访开罗、三赴巴格达，还去了阿尔及利亚、毛里塔尼亚、塞内加尔和几内亚比绍。1989年10月访华时，他先访问日本两天，然后在中国停留两天，最后访问民主德国一天。访问日程都安排得很紧，从上午到晚上，一场接一场。当人们称赞他精力充沛时，他只说，巴勒斯坦处境困难，需要多活动，同各方面进行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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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法特曾经长期从事和领导反对以色列占领的武装斗争，而且不承认以色列的存在。

20世纪80年代初，阿拉法特开始调整对以色列斗争的策略和方式，加强了政治和外交斗争。因此，他受到巴勒斯坦内部一些组织的反对，一些派别甚至要求他下台。

80年代后期，我任驻叙利亚大使期间，巴解组织正处于困难时期。我同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解放巴勒斯坦民主阵线等组织的领导人有过多次接触。我在向他们重申中国支持巴勒斯坦人民事业的立场时，总要强调保持巴勒斯坦内部团结的重要性，强调搞好巴内部团结是搞好同其他阿拉伯国家团结的关键。为了维护巴勒斯坦内部的团结，中国对巴勒斯坦的援助都是统一向巴解总部提供。有的巴勒斯坦组织不理解，我们就耐心地进行解释。“民阵”和“人阵”代表后来赴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参加了推动巴勒斯坦各派和解的磋商。

1988年11月，巴勒斯坦宣布建国，巴勒斯坦人民的正义事业向前迈进了一步。12月，中国政府同意将巴解组织驻京办事处改为巴勒斯坦国驻华大使馆，同时任命中国驻突尼斯大使兼任驻巴勒斯坦大使。1989年4月，阿拉法特当选巴勒斯坦第一任总统。10月，首次以总统身份正式访华。我们在接待时，完全按国家元首的礼宾规格安排。比方，过去阿拉法特作为巴解主席访华时，如属正式访问，中方举行欢迎仪式，只鸣礼炮19响，这次鸣礼炮21响。

作者（左一）同阿拉法特在北京首都

在阿拉法特及其领导的巴解组织对巴以和谈采取务实、灵活的态度后，以色列沙米尔政府的立场仍然僵硬，坚持不承认巴解组织的合法地位，不与之对话，不谈被占领土问题。

1989年10月，李鹏总理同他会谈时，全面阐述了中国政府关于解决中东问题的主张，明确表示支持巴解同以色列直接对话，以色列必须撤出占领的阿拉伯领土，巴以应该相互承认。针对沙米尔主张以色列政府只同被占区的巴勒斯坦人代表谈判的计划，李鹏指出，这是企图将被占领土内外的巴勒斯坦人分割开来。李鹏强调，巴勒斯坦人民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巴解组织是巴勒斯坦人民的合法代表；以色列如有诚意解决问题，就必须承认巴解组织，同其直接对话。

1990年8月，阿拉法特由于在海湾危机中“站错队”，在国际上处境被动。他主张将海湾危机同巴勒斯坦问题联系起来解决的立场尽管不现实，但这在部分阿拉伯国家，尤其是在阿拉伯民众中还是受欢迎的。

同年11月，中国外长钱其琛赴中东地区，谋求和平解决海湾危机。钱其琛向阿拉法特等阿拉伯领导人阐明，中国认为巴勒斯坦问题必须尽早得到公正解决，否则中东不可能安宁，但当前最紧迫的问题是和平解决海湾危机，防止战争爆发。在开罗，钱其琛会见美国国务卿贝克时强调，解决海湾危机后，美国如能更明确地表明对中东问题的关切，将有助于消除阿拉伯国家的疑虑。贝克表示，美国将尽最大的努力推动中东和平进程。

作者（右二）同阿拉法特在首都机场贵宾室

海湾战争以后，有关各方推动中东和平进程的努力重新活跃起来，马德里中东和会的筹备工作加紧进行。和会谈判的基础和谁将代表巴勒斯坦人民参与谈判的问题再次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阿拉伯国家、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的分歧依然严重。以方坚持不能以“土地换和平”原则作为谈判基础，不承认巴解，不同阿拉法特谈判。

1991年7月，李鹏总理出访中东地区时，多次强调阿以谈判的基础应是安理会第242号和338号决议，支持巴解组织有权作为平等的一方参与谈判。

此前，中方还利用同以色列极少的接触机会，敦促以方承认巴解，同阿拉法特对话，撤出占领的土地。1990年3月，中国外交部接待了第一位来访的以色列外交部官员、总司长摩哈夫。杨福昌外长在会见他时，就着重指出阿拉法特和巴解组织不可取代的作用，应同阿拉法特和巴解组织对话。

同年4月，我在会晤以色列外交部官员时，再次向以方强调，中国支持巴解组织是基于尊重人民自决的原则，巴勒斯坦人民公认巴解组织是其合法代表，国际社会也普遍承认巴解组织。要解决巴勒斯坦问题，只能同巴解组织打交道。我还对以色列副总理兼外长利维表示，如以方在对待巴解组织态度方面采取果断的、有远见的决策，将有利于创造条件，推动中东和平进程。

当时，国际社会对以方的僵硬立场普遍表示反对，就连美国也不完全赞同。不久，沙米尔政府在国内大选中败北。以拉宾为总理的工党政府上台后，以方才接受“土地换和平”原则，并开始同巴解组织接触。

1994年9月，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终于正式相互承认。

— END —

文章来源 |《中东散记》

作者 | 王昌义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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